笔趣阁 > 宰执天下 > 第三章 巩州(下)

第三章 巩州(下)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唐枭乘龙佳婿长宁帝军医妃惊世盛唐风华银狐续南明唐砖

一秒记住【笔趣阁 www.biquge.cam】,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六千字大章节,昨天的份。】

    韩家在巩州城中的宅邸,早年是韩冈置办的产业。

    当初韩冈与王韶、高遵裕一起,在刚刚设立的巩州州治陇西县中,括了很大一部分土地。

    城里城外都不在少数。而且三人还以在此建宅,以御国门为名,得到了先帝熙宗的背书,将自己的行为合法化。

    到了河湟平定之后,韩家就在城中修了一座宅子。

    不过随着韩冈离开陇右,离开关西,韩冈的父母也迁到了乡下的庄子上去,这座宅子就空了下来。

    只有家里人进城来,又来不及出城返家,才会到这边暂歇一日。

    宅邸中也没有多少人,只有三家十几口仆役,在这边洒扫庭院,维护屋舍、后园。

    但韩钲深夜回到这座府邸的时候,却远远地就发现正院上一片红光,显然里面此刻正灯火通明。

    带着惊讶来到门前,却见一名青年迎上来,远远的就行了一礼。

    “哥哥回来了。”

    看见来人,韩钲立刻翻身下马,惊讶道:“我回来不算什么,倒是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竟是他的堂弟韩守正。

    韩守正其实是冯从义的长子,因为冯从义现在名义上过继到韩家来,是韩冈的弟弟,所以他的儿女也一起进了大排行。

    不过起名时,却没有像韩冈的儿女那样,都用金字旁——因为这个偏旁是跟着韩冈的名字来的——而是另起字辈,以守字行。

    韩守正道,“小弟也是刚刚回来。”

    韩钲拉起韩守正的手,亲热的问,“路上还好走吗?”

    韩守正道:“还好,不过在永宁那边有一段路基被水冲坏了,停了一整天。”

    韩钲一听就皱起眉头,从秦州往熙河路这边来,永宁县是必经之地,一旦沟通秦州和巩州的铁路交通中断,不知要耽搁多少人的行程,影响多少门生意。

    他忙问,“永宁县派人去修了吗?”

    “哥哥放心。县里和周围三个乡都出了人,等小弟一行过去的时候,已经到了两千多人了。”

    永宁那边也有工厂,田庄也不少,对外联络大半要依靠铁路,若是突然间铁路交通中断,县里的集市都没法儿开了。

    不过河湟这一片,也只有巩州能够享受到铁路带来的便利。再往其他地方去,就少不了翻山越岭。这一回京师那边来的考察队,大半精力是在确定路线,试图将兰州和巩州给联系起来。再以兰州为中心,连同灵武、西宁以及甘凉。

    其中灵武到兰州的铁路前两年就确定了线路,已经在建设中了,甘凉,也就是连接河西走廊内部的铁路,都已经修好了,但凉州到兰州的这一段,连线路都没有确定,连同兰州到青海附近的西宁州的这一段铁路,都没有将线路定下来。

    不过一旦连接宁夏、甘凉、熙河、秦凤的铁路体系全线贯通,整个西部的经济、人口、军事就都拧合在了一起,这是关西内部,包括韩冈都想看到的。

    “还望能早些修好,不然就得误了许多人的行程了。”韩钲说着,又问,“三哥你去秦州,见到四叔了没?”

    韩守正摇头,与韩钲一起往里走,“父亲正好见二伯父去了,没见到。不过小弟在秦州参加了几场交流会,大有所得。”

    韩守正说起交流会的时候,脸上就浮起了纯真的笑容。

    韩钲看在眼里,心道这位堂弟当真是喜欢数理。

    不过这样下去,他明年的明算科还不知考不考了。

    韩守正他现在已经是明算科的举人,而且正准备考明年的诸科试。不过在自然学会中,也只是一个预备会员。

    虽然他在算学上有点才华,不过比起其他学科,数理科可谓是人才济济,高人无数。

    明算一科,是以满足朝廷财计需要为目的来选取人才,考试科目并不涉及数理的前沿课题,反倒有许多应用现实的考题。

    韩守正从小受到培养,二十年耳濡目染之下,考一个明算科出身,在他而言是探囊取物。但想要在天下数理学者的竞争下,得到一篇出色的论文,还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不过韩钲也不敢就此小瞧自己的堂弟。

    如果他只是想要进入自然学会,直接让叔父提供资金就行了。甚至可以不向家里要钱,韩守正用自己的零用钱就能资助好几位研究者。而且以韩家的势力,找两个肯定能发表论文的正式会员,直接交换一个资助人的资格,只要说上一句就够了——这世上,太多人愿意把自己的研究奉上来,只为了跟韩家搭上关系。

    即使不用那等龌龊手段,做研究的同时资助他人也是一条路。有不少家底丰厚的研究者,一边自己展开研究,一边为他人的研究提供资金。不仅飞快地进入到正式会员的行列,同时拿到银徽的机会也比其他人高得多。

    但韩守正始终没有那么做,而是认认真真的去学习,去研究,参加每一个有水平的交流会,一步步的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对于这个无心家业的儿子,韩钲的四叔依然看重,而韩钲看京里的来信,自家父亲对这位侄儿也是大加赞赏。

    而韩钲自己,虽然比韩守正快了一步,但自家事自家最清楚,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取巧了。就连他刊登在《自然·齐民副刊》上的论文,也来自他父亲的启发。

    按照现在的规则,韩钲至少得给父亲一个并列的第一作者,或者是按照他父亲的说法,等以后开始实验室中发表的论文多了,作为实验室的领导者,同时也是论文的启发者,肯定得将通讯作者给他。

    严格一点来说,韩钲可算是作弊出来的会员,实在是没脸在认真治学的堂弟面前自高自大。

    “秦州的交流会里面有没有什么奢遮人物?”韩钲收起思绪,问道。

    “有好几位,小弟有好几道不会做的题,请教了他们一下就明白了。”韩守正眉飞色舞,“其中一位还只是预备会员。”

    “能让三哥你说好的,那肯定是有资格拿铜徽了。”

    韩守正神色黯淡下来,“我也只是预备会员。”

    预备会员作为一个整体,地位十分重要,因为预备会员数量很多。、

    但预备会员中的个体,却不那么重要,同样是因为预备会员数量很多。

    尽管也能算是学会的成员,但预备会员只在军州分会中登记造册,他们的档案都不用送去,就像那些秀才,他们的家状和出身,也只是存放在州县的架阁中。

    只有举人,才会开始被关注。州中、县中,能被选上的议员都至少是举人。只有到了举人,能够入京参加科举,能成为议会的候选人,那才是需要在京师存档记名。

    同样的,只有到了正式会员,才会在京中的总会注册登记,然后获取独属于自己的个人编号,并得到刻有姓名编号的徽章,同时还会将白色纸壳封面封底的预备会员证换成羊皮封面的会员证。

    从待遇到配备,预备与正式之间确确实实的有着天壤之别。

    “要不是三哥你太犟,早就拿铜徽了。”韩钲佯作责怪的宽慰自己的兄弟,又道,“预备会员也是会员。”

    韩守正叹道,“终究是不能比。”

    “三哥你这话就不对了。从预备会员升上来的会员数目可不少,现在就有许多人跟三哥你一样,才华不输会员,只欠一点运气。有的才能虽差一点,但也能为气学宣传鼓舞,普及格物之道,再一次等,壮壮声势也是可以。他们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多得是,可别小瞧了人。”

    “壮声势……”韩守正讥笑道,“是议会吧!”

    预备会员也是会员,只要是积极参加学会活动的成员,其实都被暗中记录下来,这些都是有希望加入学会的成员,日后学会发展壮大少不了他们,即使做不了正式成员,也一样能为学会出力,学会内部的许多事不可能都交由会员来完成,预备会员就是一个很好的补充。而最为重要的,是在地方选举里,少不了他们的作用。这一点,连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韩家人更不可能不明白。但韩守正就是不以为然。单纯的心里,容不得阴影。

    韩钲看着,心中直摇头。

    家里让韩守正去考诸科,就是为了让他有资格成为州议会的议员,年纪再大点,就可以往大议会上努力了。

    这并非难事,甚至不用韩家的势力,韩守正只要亮出他的身份就够了。

    “三哥,四叔还盼着你能够考中诸科,然后回来做个议员。”

    “小弟知道。”只是我不喜欢。

    后一句韩守正没说出口,但他的表情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韩钲皱起眉,“如果三哥你当真不愿意,想来四叔也不会强求。”

    韩守正怔了一下,然后问道,“那让谁来参选?”

    “谁都可以。”韩钲道,“巩州士人几乎都没有不是学会成员的,只要内部沟通好,选谁都能上……别说巩州,整个关陇皆是如此。”

    “但外路呢?”韩守正问道,

    “也不用担心。”韩钲在心里对韩守正再一次摇头。

    韩守正的一个好处,就是一心一意,但缺点也是如此,对家里的事有了解,但也只是泛泛,从没有深入去思考。

    也不好好想想,没有了权力在背后撑腰,自然学会还怎么发展、维持?

    自然学会成立的目的,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配合地方选举,两者相辅相成。

    ‘只有心怀鬼胎,才会畏惧世人的探究。’

    ‘太宗皇帝戒人研习天文,一戒奸人妄说休咎,蛊惑愚民,二戒世人洞察事理,明白只是受命于天只是古人妄言。’

    ‘天子者,凡人也,兵强马壮者为之。若天子非凡人,如何还用凡人医。’

    类似于此的大胆直言,学会里面常常可以听到。即使在学会里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也有宰相们为之挡风挡雨。不过数年,学会的成员都给惯成了傻大胆,什么话都敢说了。

    但可若是未来自然学会没能控制大议会呢?以他们说的话,多少人会掉脑袋?

    幸好,这个可能性并不存在。

    整个关陇地区,预备会员的数量占去了天下三成,基本上是个读书人就是学会的成员,操纵选举十分容易。

    至于其他地方,自然学会的势力就没有那么夸张了,不过多也能占据半壁江山。即使最少的洛阳,也有三分之一的秀才加入了学会。

    毕竟要成为预备会员很简单,只要是秀才就行了,会费交上去都会返还,同时又多了一个交朋友的地方。

    不过过去的穷措大,现在都叫做乡秀才了。洛阳那边,加入学会的秀才,基本上都是贫寒出身,身家加起来,还不一定能比得上文彦博一家。

    穷措大攀不上豪门贵胄,大多数秀才,也插不进朱门子弟间的交流。在过去,他们只有对元老们掌握的士林顶礼膜拜,老实听命。

    而如今世间唯一不按门第,让底层士人能够与上交流的集会之所,就是各地的自然学会。有平等交流的地方,就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去给上等人做狗。

    以认知自然、造福天下为根本理念的自然学会,其魅力和凝聚力也不是光是讲习经义的学派能比。更何况,又有哪一家能跟自然学会比拼财力?

    从财力到人脉,包括理念,都是其他学派学不了来的。

    试问新学找得到这么多捐助者?试问洛学能聚齐这么多士人讨论经术?

    都不可能!

    自然之道本身就有远远超过经术研究的魅力,而自然学会的背后,更都是天下有数的豪富。

    而且这些豪富投奔自然学会的数量越来越多,不仅仅是因为希望用金钱打开自然学会后/台大佬家的大门,同时也是因为自然学会正准备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进行讨论的专利议案,将会保护所有投资人的利益。

    想想看,你资助对象的研究成果,你天生就能有一半的利益,如果这成果转化成现实,说不定就意味着数百万一千万,甚至一个亿。但要是没有专利制度,别人学了就是学了,这些好处可也都没了,至少是少了大半收入。

    但反过来,如果国中推行专利制度,自己又能顺顺当当拿到专利,可就是吃上几十年的独门买卖。

    自家家传之学,哪个不是敝帚自珍?甚至传媳不传女。但专利制度带来好处,却比敝帚自珍要强许多。

    韩钲明白,这就是自家父亲有自信能够控制大议会的地方。

    有人有钱有权有兵,怎么会控制不了一个大议会?

    话不投机,韩钲与韩守正的聊天就变得十分简短,很快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

    与家中书呆的聊天,让韩钲担心起家里对他的安排,想着过几天见到冯从义就跟他提两句。

    或许会伤了叔父和堂弟的面子,但家里的布局更为重要。就像今天摆在天平两头的学会脸面和学会制度一样,韩钲选择的是更重要也更值得去维护的制度。

    回到自己在东跨院的房中,里面已经打扫干净。

    外间留着茶水炉,韩钲的亲信伴当就睡在这里,随时听候传唤。

    里间的陈设很简单,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一张床。看着朴素,但足够干净。

    笔墨纸砚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书架上一堆崭新的书籍。还有最近一年的《自然》和子刊。

    房间里的被褥都是新的,刚刚用火烤过,还热腾腾的。

    韩钲草草的洗了澡,却不想立刻进被窝,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

    看了一下,竟然是《经术》。

    这是最近两年,《自然》旗下,发行一份子刊。

    既以《经术》为名,其内容自是一目了然。

    韩钲随手翻了翻,没有一篇能让他多看两眼。都是些想方设法,将格物的内容与儒门经典扯上关系的文章。

    不过韩钲他很清楚,这份《子刊》对气学的意义极为重要。

    张载所创立的气学,本来在经术上就有很大的缺陷,比不上洛学和新学严密,而韩冈创立的格物一派,更是把经书丢了都没关系。

    但这个世道,终究还是少不了儒家经典,气学也不可能将《论语》《三礼》《易》等经籍全都抛到脑后——尽管以气学格物一脉的情况,儒门经典的确没有必要分心去学。

    要知道进士一科,气学一直没能顶替新学,正是因为在经术上的缺陷。

    否则以这些年来气学一脉对朝堂的控制力,王安石能做初一,韩冈就能做十五。

    在经术上,韩冈水平不够,他的同窗水平也不够,尽管气学已经成了当世第一大学派,但那是格物一派的功劳,经术方向上,一直没有太大的起色。

    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没办法取代新学,占据进士科的考场——这可不是韩冈顾及岳父的感受,而是当真做不到。

    气学要挑战新学盘踞的进士科,就必须有一部气学的《三经新义》出来,张载的《正蒙》并非经典传注,《易说》也失之零碎。与王安石、吕惠卿这等大家为首,集合了门下出色弟子共同创作的心血之作,还是有着不小的距离。

    所以《自然》旗下,才有了《经术》一刊,即是给气学经术部分添砖加瓦,同时也是为吸引更多的经术大家来加入。

    也许气学所传授的儒学部分,在一干精通经典的大家眼中,其实是错漏百出。但这个问题,也让他们从新学跳到气学,最困难的一步只会是他们的节操。

    这是气学为旧儒打开的一扇门扉,只要把节操丢掉,就能穿门入户。而丢掉了节操的大儒,他们现在刷论文都刷得很开心。

    其他学派,都是把开创者的著作奉为圭臬,即使有错漏处,也不敢加以更改,而是用各种牵强的解释来掩盖。

    就像现在的儒学大家,都将九经用出了花,同样的一句,就有着七八种解释,全都是依从自己的理论。等到他们的弟子出来,就把他们著作拿来解释自己的观点。

    而气学,根本就不在乎前人的权威,对理论修修补补是常事,本就是在宣称一代更胜一代,先人的权威又有什么要维护的?

    即使被人指出现在的理论有问题,没关系,日后改好了就没问题了。

    所以对于新编的传注,只要能自洽于九经,又符合气学的原则,基本上就会被接收下来。

    这么几年来,发表在《自然·经术》上的论文,帮气学补上了不少漏洞,也让新学中的死硬派,越发猛烈的攻击起韩冈和自然学会这种没节操的行为。

    只不过,这些好处韩钲都懂,但他看了之后,还是提不起精神再看第二眼。

    真的是枯燥乏味,毫无意趣。

    甚至比数理都枯燥。

    韩钲对数理很头疼,但还是认真的去学习和了解,因为这当真有用。

    他的父亲都因为长于观察推理,却在数理证明上有着太大的缺陷。所以他一直都在《自然》上,鼓励人们去研究数理。

    按照韩钲从他父亲那边听来的说法,代数法的确是别开生面,仿佛推开一扇紧闭的窗户,让人看见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景色。但失之浅近。作为数学工具,太过粗浅。而现在人们正在研究数学课题,尤其是对万有引力的数理诠释,需要更好的数学工具,这是他的父亲所提供不了的。

    韩钲为了弥补父亲的遗憾,也为了自己的研究,好生学习了一番最新的数学问题。

    可经术,只是给格物披上的一层伪装。

    想考进士的会多看看,也许从下一科开始,就要从新学改考气学了。但韩钲并不想考进士,甚至都没兴趣,他现在过的日子已经很好了,没必要浪费自己时间和头脑。

    韩钲放下了期刊,掏出笔记本随便记了几笔,转回头上床睡觉去了。

    明天先回乡下庄子,问一问祖父母好,等到叔父到了,就跟他好好谈谈三哥的事。

    但韩钲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看见他的叔父。

    冯从义几乎是将韩钲的房门给踢开。

    当韩钲睡眼惺忪的坐起来时,冯从义已经抢到床边,

    “你外祖父快不行了,今天就去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