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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0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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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二从正月初八下午离开吴郡,用了整整三天时间,终于在正月十一中午赶到了钱塘城外的杜家别墅。

    杜家别墅占地面积足有百亩,是上一任天师道道君杜子恭留下的产业。

    孙泰以关门弟子的身份接任了道君的职位后,杜子恭的子孙却依然是教内的实权人物,他们每年元宵前后都会在钱塘开设道场。

    他们也偶尔会把帖子送到孙泰手上,邀请他来为道场增色,孙泰虽是天师道的掌教,虽也反感此类邀请,却还是不敢不来。

    看着杜家的别墅正门大开,范二下车后便带着阿仁要长驱直入,却被几个道徒拦了下来。

    范二拿出兵字符,第一时间表明了身份,这才在一个小道士的引领下进了别墅大门。

    走过照壁墙后,范二便见道场正设在院子里,场中央除了穿道袍的七八人外,更有数十观众。

    或许为庄严肃穆的气氛所慑,范二远远便见院中香火旺盛,场中却是鸦雀无声。

    道场的北面,摆的是天官帝君的金色塑像。

    天官帝君坐于墩子上、头戴纱帽、手持玉牌,他的样子眉清目秀,脸上三绺长须,好一副庄严法相!

    这天官帝君又名赐福天官,也称紫薇大帝,也是历史上的唐尧;传说他是元始天尊吐气化成的,同时化出的还有舜和禹,分别是地官和水官。

    对于这些传说,范二也只是姑妄听之,姑妄存之;他从未在意,也从不反驳。

    范二只看了一眼道场中那些道士,便可确定孙泰并不在其中。

    毕竟孙泰如今已年近花甲了,而场中的道士最多不过三十余岁罢了,除非孙泰真的驻颜有术才有身在其中的可能。

    范二从三百多里外巴巴地赶过来,不是为了参加道场的,所以轻声对领路的小道士问道,“这位师弟,你知道道君在哪吗?你可否带我去见道君?”

    小道士摇摇头头,恍然道,“原来师兄是来找道君的啊,我们还以为你是来找祭酒呢;这样吧,要不然我带你找孙祭酒吧。”

    “孙祭酒?请问这位孙祭酒的名讳是?

    “他是道君的亲戚,好像叫什么孙恩的,他应该能告诉你道君现在何处。”

    “孙恩?果然是孙恩。”范二心中一震,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剑。

    刚才听到小道士说起孙祭酒之名时,他便猜测这人大概是孙泰的侄子孙恩了,一问之下,果然。

    跟着小道士七拐八拐之后,终于拐到了一处厢房。

    敲开门时,范二便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穿着道袍芒鞋、手上拿着拂尘的道士出现在眼前;他身形高大,头顶上挽着一个高髻,额头高广,留着山羊胡子。

    他的装扮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各种奇怪外貌组在他那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却让人觉得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度。

    想着这位便是孙恩,范二赶忙颔首为礼,“在下范逸之,应天师的道令从吴郡赶来的,请问......”

    “你便是范师弟啊,贫道孙恩。请。”

    孙恩打断了范二之语,摆手请他入内,两人礼让了一番后,一起走入了屋中。

    进屋后,范二又以师弟的身份重新给孙恩见了礼,而后两人以宾主之位坐了。

    孙恩亲手执壶,给范二倒了一杯茶,说道,“天师昨天还念叨你呢,但他今天一早便进京去了,你若能早来半天,也可见到他的真颜了。”

    我了个草,这是溜哥们玩的节奏啊!

    范二听说孙泰离开了钱塘,不由得心头火起。

    可被领导溜着玩,他又能有什么脾气?又敢有什么脾气!

    再仔细想想,范二很快就释怀了,自己原本就没打算见孙泰啊,如今这结果不是更符合自己的初衷吗?

    孙恩看着范二脸色阴晴不定,也并不开口换他,只是默默地盯着他揣摩他的心态罢了。

    范二发现孙恩轻笑着看向自己,不由尴尬起来,“小弟刚才失态了,此行无缘见到天师,小弟甚感遗憾。”

    孙恩一甩手中的拂尘,仿佛是摆开了清谈的架势,却开口安慰道,“来日方长嘛,以后有的是机会。为兄听了不少京中的传说了,师弟最近在京中也是声名鹊起啊。”

    范二当即谦虚起来,一来二去间,他莫名其妙就对孙恩表现出来的学识而叹服了。

    孙恩作为乱民的头领,作为中国海盗的鼻祖,竟然学识渊博,还和袁崧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填词唱曲。

    几杯茶喝下来,两人便又说起了朝中大事,范二说起此前和袁崧说过的拓跋珪和北伐事,口中自是悲愤。

    孙恩也是如此,竟还为此作了一首慷慨激昂的诗。

    范二被他所感,也有些忘形地说道,“小弟乘船从京都到吴郡,在江上也做了一首词牌,名为《水调歌头》,还请师兄品评品评。”

    孙恩大喜过望,笑道,“快些吟来,我倒要听听这新词。”

    《水调歌头》又名《元会曲》、《凯歌》、《台城游》、《水调歌》,这个词牌是隋朝皇帝杨广所作,盛于宋朝,放在这个时代理所当然是新词。

    这个时代也有词牌的说法,孙恩和袁崧都是此道中人,范二把这词牌提早两百年发明出来,也有投其所好之意。

    范二站起身,清了清嗓子便开始吟咏起来,“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然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淝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孙恩摇头晃脑地听着,情不自禁就代入了范二的情绪里,听完后竟不知如何评价才好。

    却听隔壁的偏厅中,突然传出一声中气十足的洛阳腔来,“好一句‘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写得秒!”

    范二一愕,转头看时,却见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掀起珠帘大步走了出来;这汉子身着青衫,看着身形高瘦,脸容却是清秀雅静。

    范二从他的气度上,便能感受到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风度。

    孙恩笑着将这汉子引荐给范二道,“这是我的妹夫,范阳人卢循,表字元龙;这是吴郡来的范逸之,字安彦。”

    原来是孙恩的妹夫卢循啊,这可是孙恩的最佳搭档啊。

    范二恍然大悟,随之起身与卢循互相行礼。

    卢循是东汉大儒卢植之后,他不但继承了范阳卢氏优秀的基因,而且从小就聪敏绝顶,尤其擅长弈棋、草书、隶书。

    佛门僧人慧远擅长品评人物,他见到小时候的卢循时,便评价道,“你的体态容貌虽有素雅的儒风,但骨子里却藏着不遵法度的志向。”

    就这个时代而言,不遵礼教那叫名士,不遵法度就是逆贼了。

    慧远看人还是有些眼光的,从卢循躲在暗处而后情不自禁地出场方式,便可看出他是一个不拘小节的人了。

    卢循有着优秀的基因,又加之从小勤奋刻苦,长大后所拥有的才华,足以令他在官场中有所作为了。

    可惜,这只是一个假设,而不是必然的结果

    而假设和结果,并不总是可逆的。

    如今在官场上混得好的,弈棋和书法都是必须的修养;但这并不能说明,弈棋和书法优秀者就一定能混得好,因为有些人甚至连进入官场的机会都没有,比如卢循。

    范阳卢氏属于东汉时的望族,与卢氏一样的郡望还有颖川荀氏、陈郡袁氏、弘农华阴以及陈留蔡氏。

    这些郡望中出现过卢植、杨震、袁涣这样的名人,可进入东晋后却都落魄了。

    这几个郡望中,大概除了袁崧目前的地位能对得起后汉时的荣光外,其他人怕是都不敢在祖先的灵位前抬头吧?

    不过,范阳卢氏的衰败大概也堕落至波谷了,再过几十年,范氏就会在北朝崛起,并且一跃成为南北朝及隋唐时代最为著名的“五姓七宗”之一。

    按照正常的历史轨迹,王谢等江左大族很快就因孙恩之乱而没落,但山东和关陇的大族却因北方的强大而如朝阳般冉冉升起。

    范阳卢氏之所以面临如此的窘境,只是因为没找到适合自己的土壤罢了。

    也并不是说有些大族成了豪门就让人看得起的,因为有骨气的人不食嗟来之食,而他们所仕的北朝毕竟是胡族的王国,尽管拓跋氏在史书上伪造了皇帝子孙的族谱。

    范二想着卢循的出身,对卢循之所以坚定不移地跟着孙恩造反也就不难理解了。

    却听孙恩笑着问卢循道,“元龙刚才夸赞最后一句做得好,我也深以为然,咱们且为这‘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饮一杯。”

    “饮胜。”尽管饮的只是茶,但范二还是随声附和道。

    卢循喝了一口茶,却摇摇头道,“不止‘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说得好,其他的几句,也都好。”

    孙恩点了点头,笑道“哦?”

    卢循放下了茶杯,又看了一眼范二道,“安彦开篇说的是‘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一个‘雪洗’便可看出气势,这是为拓跋珪坑杀后燕五万士卒而作的快语壮词啊。第二句又可看出他因为风云之故而无法亲临战场的遗憾,其中又未尝没有无奈和迫切。”

    孙恩对卢循的解释自是无话可说,只是微笑着捋了捋胡子。

    范二点点头,心中却无比尴尬。

    自己对这首诗只是知其好,而不知好在哪,如今听卢循这么一解释,好像还真像那么回事了。